风月归尘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all然/磊昊】溯流(02)

◎阿诗勒隼✘阿苏勒

◎我知道没有人看,只是写个故事自我娱乐


阿苏勒并不喜欢下雪天。

在阿苏勒模糊的记忆里,小时候草原上第一朵雪花缓缓飘落之时便是阿爸前来训练场的日子。随之而来的还有阿苏勒的那些哥哥们。

每到这时,羊皮会挂在每一户人家的帐门前,挂得越多越能证明这家人的地位。细心保存的羊皮鼓会在此时被族人们锤得震天响。每一个青阳男儿都会拿出珍藏的青稞酒,将刀打磨得锃亮,在一场场民间对决中坐等帕苏尔家族一年一度的对垒。

草原人自古以来便信奉要如同豹子一般才能在这荒凉之地存活。故而在残酷的环境下对垒是必不可少的。

阿爸从不希望兄弟相残,故而一再减少对垒次数,但总是会在冬日里拉起擂台,让兄弟几人接连上场,一试身手。

在这个残酷的擂台上,阿苏勒一惯是那个鲜血淋漓的,每一次刀剑刺入他的身躯之时人群里的欢呼声都会陡然热烈,他们像是在围观一个猎物的死,每当这时,他们眼神里的渴望和贪婪几乎满溢。

阿苏勒从未怪过他们,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出生之时的那场大雪。

族人们都说,在大雪里出生的灾星就要死在下雪的开始。阿苏勒曾偷听到姆妈同大和萨抱怨大君,他们说大君是为了压下族人的不满才将本应在夏日举行的对垒改到冬日。

阿苏勒知道这件事后并无半分委屈,反倒是顺从地接受了这种表演。

阿苏勒总是很懂事,他一遍遍地表演这场戏,一遍遍挂着半条命,只为了族人的片刻欢愉。

这一次次对垒,阿苏勒虽然总是意识模糊的,但回忆起来,他总会想起落在雪地里的红艳的鲜血。

包围在雪地怀抱里腥膻的血总会令他忍不住反胃呕吐。阿爸便会在这个时候故作凶狠地说:“我们青阳家的儿郎个个都是草原上的豹子,宁要站着生也绝不屈辱地死,而不是同你一般,像个小羊羔一样,整日畏畏缩缩,全无筋骨。”

这句话一落下,族人的欢呼声往往更为浩大,整场对垒的气氛也会被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阿苏勒知道这是阿爸在救他,阿爸给族人的愤怒找了一个出口。在贫瘠的雪原上,在饥饿的族人面前,他们要想维持住帕苏尔家的统治,除了此法,别无选择。

在狼群饿极时他们会自相残杀,更何况狼群里偏生有那么一个灾星。那他们会做出什么应该不难猜到了。

有时候,阿苏勒倒在擂台上听着阿爸熟悉的话语,阿苏勒也会觉得自己的确是个羊羔,是青阳人奉给盘鞑天神的祭品。阿苏勒仍旧记得爷爷在幽深黑暗的地牢里告诉他,这是他们逃不脱的宿命。

小的时候,阿苏勒会偷偷跑去地牢里给这个所谓的爷爷聊天,离开时阿苏勒总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爷爷身上的锁链,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人要被锁链困住。后来阿苏勒才知道锁链不一定有形,无形的东西往往才能困住人一生。

原先大和萨尚在,他总会心疼阿苏勒,往往比赛才到一半大和萨便扒开人群,不管不顾地将阿苏勒接回帐内,在一众瓶瓶罐罐里拿出药来小心的给阿苏勒治伤,嘴里不停地骂着吕嵩大君和愚昧的族人。

阿苏勒每次都只是笑笑,嘴里不住地安慰着大和萨,阿苏勒虽然看似无所谓,但被人在乎心里总会感觉安心一些。

原先阿苏勒也算得上有人保护,自认为过得也算不上多差。可自大和萨和大君死后,阿苏勒才真正认清自己的无能和这世间的残酷。

过了这么些年,在世事浮沉,风雨飘摇中阿苏勒才终于学会了龙格阿爸那一句“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阿爸”。

更何况,阿诗勒隼本来就是突厥之人,对突厥人信奉的只有武力,妄谈情意,莫过于在说这人世间最可笑的梦。

阿苏勒思及此,逼迫着自己正了正身躯,摆出一幅北陆世家公子的模样,硬生生将含泪的眼神从阿诗勒隼身上挪开。却没想到正欲开口时却没想嗓子里竟莫名带了些哭腔。

阿苏勒想起那年雪地里,他眼睁睁看着大哥抱着苏玛倒下,大和萨的尸体就那么躺在脚边,二哥在他耳边的那句嘲讽:“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软弱无能。”

再看此情此景,阿苏勒不禁觉得“软弱无能”真不愧是个恰到好处的形容。

未等阿苏勒再多说一句,老王爷便悠然走来。老王爷握住阿苏勒的手,偷偷将温热的帕子塞在阿苏勒的手心,小声嘱咐了句“莫要勉强自己”。

阿苏勒死死攥住帕子,狠狠地咬住嘴唇,直到嘴唇里满是腥甜的味道才觉得自在了些。阿苏勒观老王爷心有底气,自是默默退到老王爷身后。

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不过是这么个道理。有了大树何必勉强自己?

老王爷缓缓上前,大大方方地望向那突厥人,只一拱手便道:

“原是从突厥远道而来的隼特勤,早闻大名却一直苦于不得相见,今日一见倒是缘分。刚刚种种不过是犬子有眼无珠,竟是冲撞了您。望您莫将这孩子的戏语放在心上,突厥此行既是为互市而来,也定不愿伤了两国的和气。”

阿诗勒隼戏谑的眼神穿过老王爷,赤/裸地落在阿苏勒的身上。阿诗勒隼望着低着头的阿苏勒,冷笑一声:“戏语?二公子竟是可对任何人都能许下这般诺言么?我原以为只有青阳人爱说谎,没想到你们大梁的贵族竟也是这般,倒也真是稀奇。”

未等长林王开口反驳,阿诗勒隼便摆摆手,笑着说:“长林王莫要动怒,刚刚我的话也不过是戏语。二公子心怀天下,定不似我们蛮人的小人之心,怎会轻易动怒?毕竟事关两国邦交,你我可都担待不起。我说的对吗?二公子……”

阿苏勒偷偷将嘴角边腥甜的血舔净,勉力将一个微笑挤出,望向阿诗勒隼是眉眼尽是隔阂。阿苏勒微微一拱手,沉沉道:

“特勤这番抬举真是折煞我了,若要跟特勤比起来,我又有哪样比得上呢?至于两国邦交一事,平旌年岁尚轻,稚气未脱,又怎可妄谈两国大事?陛下既有意与特勤相商两国大事,我等也不宜令陛下久等,还望特勤莫要因我忘了正经事。”

阿诗勒隼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无所谓般开口:“既然二公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不过,这宫中之路实在难走,那便劳烦长林王和二公子带路。”


阿苏勒实在不知阿诗勒隼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浪荡公子模样的,也不知他讲话是什么时候怎么变得如此刻薄和恶毒。又或许所有的美好不过是阿苏勒的想象而已,从前阿苏勒是青阳的世子,是那个快乐恣意的孩子,而阿诗勒隼是无名无分的养子。如今,阿苏勒是个残破不堪的丧家野犬,阿诗勒隼却一跃成为了突厥扩张的最佳猎鹰。

或许本该就是如此的,草原上从来只有弱肉强食,哪有什么情意之说。所谓情意,不过是阿苏勒在自欺欺人罢了。


走到宫殿前那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台阶时,阿苏勒口中突然有一阵熟悉的感觉涌出。阿苏勒不禁咳了一声,伸开帕子时,竟又是暗沉的红色。

长林王见他面色苍白,若是强撑着进了大殿定不是什么好事,便小声叮嘱:“去歇息一会儿吧,莫要强撑。”

待到阿苏勒退到静谧的宫殿旁,扶着柱子才终于吐出满满一大口血。阿苏勒低头咳尽口里的血后,靠着柱子才勉力支撑起这幅残破不堪的身躯。

但阿苏勒早已不是那个羊羔,他虽满脸的病色苍白,手指却深深嵌进木柱,眼眸里并无半分虚弱,反倒真正的像极了草原上的小豹子。

阿苏勒这时才终于理解为何草原人总要杀来杀气,复仇又为何成了永远盘桓在草原人头顶的乌云。

阿爸总说仇恨招致自相残杀,到最后狼群都死了,只有饥饿的秃鹫会胜出。但阿爸没想到在雪原之上,狼群一无所有之时,仇恨就是最好的养料。于阿苏勒而言,现如今吊着他一口气的不是什么天下大义,而是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仇恨。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是这次终于不是温暖的模样,倒是冰冷的可怖,这也恰好契合了阿苏勒的预料。这世间终究是没有什么新鲜事,也无什么独特的感情。

阿诗勒隼冷冷道:“没想到青阳家的骗子也有如此境地啊,倒是衬你。”

阿苏勒用手帕擦拭干净脸边的血迹,撑着柱子回身,两眉一弯,看着阿诗勒隼笑盈盈地答:

“隼特勤真是好兴致啊,我不过是个闲散公子,自认为长林王府和您从无纠葛,您有为何这般刁难于我?”

“了无纠葛?阿苏勒,你还要装作长林王府的二公子多久?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会认不出你吧?你莫要忘了,在你落魄得跟个丧家野犬一样的时候是谁收留你的?”

阿苏勒见阿诗勒隼如此心急,只露出小虎牙笑了笑:“隼特勤大抵是将我认错了,这世上相像之人甚多,可与您有纠葛的那位定不是我。还请特勤不要再多纠缠。”

阿诗勒隼一把揪住阿苏勒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阿苏勒,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爬进我的大帐里的?莫非是爬上的床太多了都有些记不清了?竟是连我都忘了。”

阿苏勒听到这话时脸上并无表情,只装作惊惧的模样答道:“特勤,这般秽语还是不要在宫中胡说,莫要伤了和气。”

“伤了和气,好啊,那我今天便试一试这和气的价值。阿苏勒,既是说出了这番话你可不要后悔。”

阿诗勒隼说话时眼神越来越愤怒,揪住阿苏勒的衣领的力道越来越大,话终时终于发泄般地将阿苏勒狠狠砸在柱子上。阿苏勒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流血,哇地一声吐出一地血,血鲜艳得如同那些年里雪地里的屈辱和不甘。

阿诗勒隼像是草原上饥渴的秃鹫似的,不管不顾地撕开了阿苏勒的衣服,双手不断向后背探去。

阿诗勒隼还清晰地记得那日阿苏勒来乞求他时,他抚摸着阿苏勒的青丝,笨手笨脚地给阿苏勒插上一根木簪就当是束发。阿诗勒隼看着镜子,温声问他:“阿苏勒,那个刺身是洗不去的,且刺起来万分痛苦。既如此,你还愿意吗?”

草原上每求娶一任阏氏便要在其背后刺上夫君的名字,若遇到亡国之事,他国便将女子继承过去,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女子在草原之上不过是个满足那些王公贵族好战之心物件。

但若是男子被刺字则截然不同,因着除了一般奴隶外的男子本有能力拒绝这般屈辱,那么男子若是接受了刺字便要承受比寻常女子苦得多的命运。故而古往今来,草原上愿意刺字的男儿几乎没有。

似乎是因为了解,才更知其残忍,才更不愿触及这方痛苦。

但阿诗勒隼分明的记得那时阿苏勒笑着点了点头,脸边滑过了一行清泪。成亲之时,阿苏勒还是如阳光般明媚,还是阿诗勒隼心中在草原上最明媚的少年郎。

情爱易消,可皮肉之上的刺字不易消失。有时候,伤痛比情感可靠得多。

阿诗勒隼如疯了一般扒开阿苏勒的衣服,满心期待的往熟悉的地方摸去,却在本该摸到刺身的地方摸到一片硕大的伤疤。

阿诗勒隼将阿苏勒翻了过来,却看到本该光洁的背上尽数是疤痕,原本留有刺字的地方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片肉,再无痕迹。

阿苏勒用尽最后一口气,疲惫地说:“不知隼特勤这一次可还满意?”

未等阿诗勒隼多言一句,阿苏勒便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脑袋也越发沉重。阿苏勒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擂台,鲜血在冰雪中流动,滔天的欢呼仍在耳畔作响。

这一次,没有大和萨,没有大君的庇佑。冷,成为了阿苏勒仅剩的唯一知觉。


是在梦里吧,阿苏勒听见未曾谋面的妈妈的呼唤,她在大雪漫天里紧紧抱着这个小小的灾星。耳边,宫外喧嚣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她含着泪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拍着这个孩子,柔声说着:“孩子,沉沉的睡去吧,睡去吧。妈妈在这儿呢。别怕。”

阿苏勒望着晃成虚影的天空,笑着倒了下去。

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啊。

阿苏勒听见了阿诗勒隼急切的呼唤,远处太医慌乱的脚步声,还有长林王与阿诗勒隼的争吵。

阿苏勒头一次什么也不想再争了,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下大雪的北陆,在那个名为“妈妈”的女人的怀抱里睡去。

这是阿苏勒头一次喜爱下雪的日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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